王统照《青岛素描》(1934年)
青山,碧海,红瓦,绿树。”康有为的批评青岛色彩的八个字,久已悬悬于一般旅行者的记忆之中。讲青岛的表现色,这几个形容字自然不可移易。初到那边的人一定会亲切地感到。
我早有几次的经验,不是初来此地的生客。然而这一个春季,我特别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借住于友人的家中,过了几个月。有许多很好的机会,使我看到以前所未留心的事物。
这地方的道路,花木,房屋的建筑,曾经有不少的人写过游记,似乎不必详谈。然而从另一种的观察上看去,这里一切的情形是混合着德国人的沉重,日本人的小巧,中国固有的朴厚。经过重要街道,你如果是个留心的观察者,可以从街头所有的表现上看得出。
譬如就建筑上来说。这是最能显示一国的民风与其文化的。青岛在荒凉的渔村时代,什么也没有。自从世界上震惊于德国兵舰强占胶州湾以后,一年一年的过去,这里完全变象了。为了德人强修胶济铁路,沿铁路线的强悍的山东农民作了暴征的牺牲者,人数并不很少;可是在另一方面,为了金钱,为了新生路的企图,靠近胶州湾几县的农民,工人,用他们的汗血与聪明,在德国人的指挥之下,把青岛完全改观。深入大海中的石壁码头,平山,开道,由一砖,一木,造成美好坚固德国风的高大楼房。他们有的因此得了奇怪的机会,由一个苦工后来变为有钱有势的人物,有的挣得一份小家私,不在乡间过活,也有的一无所得,或者伤了生命。但青岛的建设事业如其说是凭了德国人的头脑,还不如说是胶东穷民的血汗。自然,一般人都颂扬德国人的魄力。然而我看到这几十年前的海滨渔场,现在居然变为四十多万人口的中等都市,这期间的辛苦经营,除掉西方的机器文化以外,我们能忍心把中国一般苦工的力量全个抛去?
欧战之后,乖巧的日本人承袭了德国人强占的军港,于是太阳旗子,木屐的响声,到处都是;于是又一番的辟路,盖屋;又一番的指挥,压迫。无量的日本货物随着他们的足迹踏遍山东的全境。而一般在这个地方辗转求生的中国人,只好把以前学会的德语抛却,从新学得日本言语,文字,再来做一次的奴隶。
这是有什么法子!“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于是中国人的心目中觉得这回非前时可比了。德国人像一只掠空的鸷鹰,他单拣地面上随时可以取得的肥鸡,跑兔;至于小小虫豸则不足饱他的口腹。他是情愿把小小的恩惠赏给奴隶们的。可是x x人却不然了。挟与俱来的:街头的小贩,毒品的制造者,浪人,红裙队,什么都来了。一批一批的男女由大阪,神户向这个新殖民地分送。于是以前觉得尚有微利可求的中国居民也渐渐感到恐慌。因为对x x人的诅恨,更感到德国人的优容。直到现在,与久居青市的人民谈起话来,说到这两位临时主人,总说:“德国人好得多,x x最下三烂!”这是两句到处可以听到的话。
主人是换过了,虽然待遇不比从前好,怎么样呢?因为各种事业的开展仍然最需要苦工。而山东各县的景况恰与这新开辟的都市成了反比例。连年内战,土地跌价,一般农民都想从码头上找生路。于是蓝布短衣,腰掖竹烟管,戴围笠的乡民也如一般x x的找机会的平民一样,—批一批地由铁路,由小帆船运到这可以憧憬着什么的地方中来。
从那时起,军港的青岛一变而为纯粹的商港。聪明的x x人知道这里还不是久居之地。也不作军港的企图。把德人的修船坞拖回他们的国内,德人费过经营的沿海要塞的炮台,内部完全破坏,只要有利可图,能够继续占有德人在沿铁道的企业,如煤矿,林业,房舍,种种,他们一心一意来做买卖。直待至太平洋会议时,摆了许多架子,在种种苛刻的条件下,算是把这片土地付还中国。
历史,自有不少的聪明历史家可以告诉后人的,现在我要单从建筑上谈一谈青岛的混合性。
看一个国家或是一个地方的文化,善于观察者从一方面即可推知其全体。即就建筑上说,很明显的如爱司基摩人的雪屋,热带地方人住的树皮草叶的小屋,近而如日本人好建木板房子,而中国北方就有火炕。由于气候,习惯,建筑遂千差万别。从这上面最易分别出一国家一地方的民性。至于更高尚的,如东方西方古代的建筑,何以意大利有许多辉煌奇异的教堂,而埃及则有金字塔?正如中国有著名的长城一样。所以有此的缘故,并不简单,要与其一国的地理,历史,风尚,人民的性质俱有关系。这不是几句话可以说明的。
“本来我对这一句话也认为有点难讲。这地方没有中国古者的文化,也许容易造成一个崭新的地方。因为以前没的可保守,所以一切事都容易从新作起。虽然是否能造成另一种更好的文化还不可知,然而至少要把那些文化的没用的渣滓去掉,也并不难,——我知道这边的人民诚实,朴厚,做起事来又认真,虽然不十分灵活,可是凡到本处来的人却很能了解。又配上这么幽静而又有待发展的地方,在国内,青岛的将来是不缺少好希望的。”
C君因为我的乐观,便在小桌上用手指敲一下道:“你可不要忘记了x x人!”
他怕我不明白这种情形,所以尽力的解释,但是我正在靠山面海的凉台上向四方看去。稀稀疏疏的电灯光映着那些一堆一撮高下错落的楼房,海边就在我们坐的楼下。银色的波涛有节奏似的撞着石堆作响。静静的海面只有几只不知那国的军舰,静静地停泊着。黑暗中海面的胸衣慢慢起落。在安闲平静中却包藏着什么中国,日本,农村,商业的重大问题。这时我另有所思,答复c君道:“唉!这人间的苦恼,永久的争斗,从古时到现在,没有演奏完了的时候,今夕何夕?你看,这么好听的涛声,这样好的境界之中!……”“你是‘想今夕只可谈风月!’哈哈……”“……”“是的,本来人是在环境中容易被征服的动物。刺激愈重,动力愈大,从前在德日帝国主义者的铁骑下的中国居民,虽然是被保护者,可是他们究竟还感到压迫的不安。现在大家除却作个人的生活竞争之外,在这幽静的新都市中住惯厂的人,差不多随了环境也都染上一种悠闲的性质。就以生活较苦的人力车夫来作比,你看他们与上海,天津,汉口,北平各处他们的同行可一样?”“不同,不同。青岛市的车夫穿得整齐,他们争坐也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利害,甚至吵骂,挥拳头。差得多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原因?……原因就在这里的钱较容易赚,虽然生活程度并不低于别的都会。外国人多一点,贫苦生活的竞争是有的,然而比别的都会也还差些。”
我听了C君的结论,不敢十分相信,然而也无可以驳他的理由。我忽然注目到凉台下面的几棵樱花树,电光下摇动她的花瓣落在青草地上。
“这还是日本风的遗留。自从日本人占了此地之后,栽植上不少的樱花树,每年还有一个樱花节在四月中举行几天,与在日本一样。现在这节日自然是取消了,可是每年花开的时候,车马游人依然是十分热闹。春季与盛夏是青岛最佳的时候,——所以无论如何,青岛的居民是谈不到秋冬令的感受与刺激的!”
c君很俏皮地这么说,我也明白他也有点别感,话并不直率。可是我一心要拉着他外出游观,便与他订明于第二天一早出发往公园与青岛市外。
沿着海岸的太平路,莱阳路,随了汽车队的穿行,这真给我以重游的满足。一面是碧玻璃明净的大海,一面是山上参差的楼台。汇泉一带的新建筑与团团的一大片草场那么柔又那么绿,未到公园以前便看见比乡镇赛会热闹得多的游众。公园的玩艺很多:水果摊,咖啡店,照相处,小饭店,都在花光树影下叫卖着。不是看花,简直是“人市”。
实在这广大的中山公园的美点并不止在这几百株的樱花身上,有许多植物从德人管理时移植过来,名目繁多,大可供学植物者的参考:据说因为德人要试验这半岛上究竟宜种何种植物,便尽量的撒布下各种植物的种子。……再则是最娇美的海棠在这边也成了一条路,路两侧全是丽红粉白的花朵,其实比满树烂漫的樱花好看。
那像青岛市中心的首,尾。东镇在以前是与市区隔着一条荒凉的马路,两旁还是野田。这些年那条路却成了日本居留民的中心地带。由日本神社的下面往东走,好长的一条辽宁路,两旁的生意至少有一半是挂着日文的招牌。这是公共汽车与各处长途汽车向市外走的要道。东镇原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现在成了工人小贩的居住区。自然,马路,电话,汽车,那样都有,可是,旧式的黑板门,红门对,小店铺的陈设,冷摊的叫卖者,仿佛到了中国较大的乡村一样。这里很少摩登的式样。有不少的短衣破鞋的男子,与乱拢着髻子仍然穿着旧式衣裤的女人。小孩子光着屁股在街上打架。拾蚌螺的贫女提着柳条筐子从海边回来。这便是青岛的贫民窟么?不对,究竟得算高一级的。不过当我们的马车经过几条冷落的小街道时,看见矮矮的瓦檐下,门口便是土灶,有的还有些豆梗,高梁,似是预备作燃料用的。窄窄的红对联不免有“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的吉利活。三个两个穿红裤子蓝布褂的女人,明明是乡间的农妇,可是满脸厚涂着铅粉,胭脂,向街上时用搜索的眼光找人。经过c君的告诉,我才知道这是最低等的卖淫者,大约是几角钱的代价吧。这边有的是普通工人,干粗活的,拉大车的,有一种需要的消费,便有供给的商品。
“你没看见那些门上有一盏玻璃罩的煤油灯?那便是标识,经过上捐的手续,她们便可在晚上点灯,正式营业——其实这些事谁还管是夜里,白天!”
c君即速催着马车走过,我疑心他这位医学家是怕有什么病菌在空中传布吧。
由东镇再转出去,便是著名工厂地带的四方。触目所见全是整齐的红砖房子。银月,大康等日本人的纱厂都在这里。男女工人在上工放工时,沿四方到东镇的马路上,全是他们的足迹。山东全省人民日常穿的粗衣原料,这里便是整批的供给处。不错,几万的工人在这到处不景气氛围中,似乎容易发生失业的问题。在青岛却差得多,生意与一切便宜的关系,横竖各个乡村谁不需要一件洋布衣服穿,价廉而又广泛的推销贩卖,这个地方的各个大机器很少有停止运行的时侯。
四方这地方就因为若干大工厂的关系,变为工人居住的区域。又加上胶济铁路的机厂也在这里,所以我们在这一带所见到的便是短衣密扣的壮年男子,梳辫剪发的花布衣裳的姑娘,煤灰,马路上的尘土,并且可以听到各种机件的响声。
西镇是紧接着青市的中心市区,除了经过火车道上面的一条大桥之外,并无什么界限。虽然也似乎杂乱,却较东镇整齐得多。小商店,与一般职员的住房很多。
澎湃的涛声在这片荒凉的海岸下响着单调的音乐,向东望,几处高高矗立的烟突,如同一些高大的警察在空中俯瞰着一切。
平民的房屋现在正在建筑着,然而怎么能够用。这不是一个问题?”C君说。
我没回答他。马车穿过这里,一些黄瘦污脏垂着鼻涕的孩子前前后后的呆着。
夜间,我独自在南海岸的杂花道上逛了一会,想着往海滨公园,太远了,便斜坐在栈桥北头小公园的铁桥上面前看。新建成的栈桥,深入海中的亭子,像一座灯塔。水声在桥下面响得格外有力。有几个游人都很安闲地走着,听不到什么言语,弯曲的海岸远远地点缀着灯光,与桥北面的高大楼台的相映是一种夜色的对称。
一天重游的所见,很杂乱地在我的脑中映现。我想:不错,这么静美而又清洁,一切并不比大都市缺乏什么好的地方,无怪许多人到此来的很难离开。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还不是一样,也有中国都市的缺陷。或者少点?虽然静美,却使人感到并不十分强健。理想的境界本来难找,可是除却沉醉于静美的环境中,想一想中国都市的病象,竟差不多!譬如这里,已比别处好得多,然而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使这个静美的地方更充实与健康呢?
我又想了,这个问题是普遍于各大都市之中的。……
作者介绍:
王统照(1897—1957),山东诸城人。现代作家。著有散文集《片云集》、《欧游散记》等,另有《王统照文集》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