廓庵禅师(宋)《十牛图颂》欣赏
禅宗十牛图
《十牛图》与《信心铭》、《证道歌》、《坐禅仪》合印,称四部录,在禅林影响尤大。禅宗用图画、文字将开悟的过程和在各个阶段的体验表现出来,系统地描绘出由修行而开悟而入世的心路历程,这就是著名的牧牛图及其图颂,体现以禅入诗、以诗寓禅的理趣。从诗学渊源上看,寒山禅诗、汾阳颂古是其滥觞(参《禅宗诗歌境界》之《临济宗禅诗》章)。禅宗假借牛为心的意象,牧牛如牧心,即找回迷失的自我本性。“十牛图”体现了中国佛教禅宗修行的内涵,自宋代以来,这一主题的作品很多,清居、廓庵、自得三人的最为著名。本博介绍的是廓庵《十牛图颂》。
廓庵思远,为五祖法演禅师的法孙,曾在常德梁山为主持,属临济宗。廓庵禅师约生活于南宋高宗绍兴二十年(公元1150年)前后。
廓庵《十牛图颂》有图、颂(诗)、文(著语),用十幅图画描绘牧牛的过程,以牧童喻修行者,以牛喻妄心;十牛图,表示从寻牛觅心到归家稳坐的过程,以阐示修行的方法与顺序(《十牛图颂》一卷,全称《住鼎州梁山廓庵和尚十牛图颂并序》,收于续藏第一一三册)。“十牛图“用牧人和牛的形象,象征修行者驯服心牛,以重现本来面目,表示的是修炼的一种境界与修行者的心路历程。
其一:《寻牛》
颂诗:茫茫拨草去追寻,水阔山遥路更深。力尽神疲无处觅,但闻枫树晚蝉吟。
著语:从来不失,何用追寻?由背觉以成疏,在向尘而遂失。家山渐远,歧路俄差。得失炽然,是非蜂起。
“寻牛”,喻迷失自性。本心人人具足,由于相对观念的生起,逐物迷己,人们贪逐外尘,悖离本觉,心牛遂迷乱失落,离精神家园越来越远。拨草寻牛,就是要寻回失落的清明本心。心牛迷失既远,寻觅起来也很艰难,以至力尽神疲,也莫睹其踪。然而于山穷水尽处,蓦现柳暗花明。在枫叶流丹晚蝉长吟中,隐隐有牛的踪迹。
其二:《见迹》
颂诗:水边林下迹偏多,芳草离披见也么。纵是深山更深处,辽天鼻孔怎藏他?
著语:依经解义,阅教知踪。明众金为一器,体万物为自己。正邪不辨,真伪奚分?未入斯门,权为见迹。
“见迹”,喻渐见心牛之迹。修行者依据经典、禅书,探求修行意义,聆听师家提撕,明天地同根,万物一体,甄别正邪真伪,领悟到禅的要义和方法,寻到了牛的足迹。深山更深处也掩藏不住鼻孔朝天的牛,无明荒草再深也遮蔽不了清明本心。但见迹还没有见牛,还没有进入禅门。
其三:《见牛》
颂诗:黄莺枝上一声声,日暖风和岸柳青。只此更无回避处,森森头角画难成。
著语:从声入得,见处逢源。六根门着着无差,动用中头头显露。水中盐味,色里胶青。眨上眉毛,非是他物。
“见牛”,喻发现本具之心牛。黄莺清啼,日暖风和,柳枝摇绿,赏心悦目。“本来面目”通过声色等呈显出来,处处都有它的作用,但它又是如此的妙用无痕,如水中盐味,色里胶青,必须具备慧耳慧目,才能使它无处回避。它头角森森,却又离形绝相,绝非丹青所能描画。见牛较之见迹是一大进步,但见牛并非得牛,见道尚非得道,它只是初步开悟。
其四:《得牛》
颂诗:竭尽精神获得渠,心强力壮卒难除。有时才到高原上,又入烟云深处居。
著语:“久埋郊外,今日逢渠。由境胜以难追,恋芳丛而不已。顽心尚勇,野性犹存。欲得纯和,必加鞭挞。”
“得牛”,喻已证悟自性。虽然得到了牛,但这是一只长期奔驰在妄想原野的心牛,野性犹顽,恶习难以顿除。它时而奔突在高山旷野,时而贪恋于芳草园林,因此仍需紧把鼻绳,用严厉的手段,来驯化它的习性。修道者虽然见道,但无始以来的习性犹深,受到外界影响时,极易退堕到未开悟以前的情境,必须严苛自律,羁锁住惯于分别、取舍的意识。对此,禅宗谓之“见惑(理知的惑)可顿断如破石,思惑(情意的惑)需渐断如藕丝”。见性(悟)固然不易,悟后的修行更重要。因此得牛之后,还须继续牧牛。
其五:《牧牛》
颂诗:鞭索时时不离身,恐伊纵步入埃尘。相将牧得纯和也,羁锁无拘自逐人。
著语:前思才起,后念相随。由觉故以成真,在迷故而为妄。不由境有,惟有心生。鼻索牢牵,不容拟议。
“牧牛”,喻悟后调心。人的思想之流如长江大河,念念不停流。虽然见牛,并不意味着一了百了,随时都有无明发生,“毫厘系念,三途业因。瞥尔情生,万劫羁锁”(《五灯》卷七《宣鉴》)。因此开悟之后要继续保任,要不断地断除烦恼,摄伏妄念。前一阶段是夺人,这一阶段是夺境。人们在日常的差别境中,一念刚起,二念随生。迷惑的起因在于二念,若在一念兴起时,能如红炉点雪,顿作消熔,就不会生起迷执。对此禅宗称之为“后念不生,前念自灭”。时时用菩提正见观照,直臻于纯和之境,才是觉悟证真,不为境迁。此时种种调伏手段即可弃而不用,人牛相得。
其六:《骑牛归家》
颂诗: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著语:干戈已罢,得失还无。唱樵子之村歌,吹儿童之野曲。横身牛上,目视云霄。呼唤不回,牢笼不住。
“骑牛归家”,喻骑乘驯服的心牛归于精神的故里。学禅者经过了发心(寻牛)、学习佛禅义理(见迹)、修行而见性(见牛)、见性悟道(得牛)、在正念相续中精益求精(牧牛),可谓艰难曲折备历辛苦。驯牛之时,尚需要不断地鞭挞。修行者进行艰苦的砥砺,终于使心灵脱离情识妄想的羁绊。心牛驯服,人牛合一,已臻一体之境。此时,妄想已被调伏,本心无染,清明澄澈,充满喜悦。一如天真烂漫的牧童,笛横牛背,沐浴晚霞,骑牛归家。一拍一歌,于不经意间,都有无限天真妙趣,知音者自当会心一笑。
其七:《忘牛存人》
颂诗:骑牛已得到山家,牛也空兮人也闲。红日三竿犹作梦,鞭绳空顿草堂间。
著语:法无二法,牛且为宗。喻蹄兔之异名,显筌鱼之差别。如金出矿,似月离云。一道寒光,威音劫外。
“忘牛存人”,喻既已回到本觉无为的精神故乡,不须再修,无事安闲。骑牛回家,牛已回到本处。牧童既已得牛,寻牛之心已忘,便可高枕而卧。此时无烦恼可断,无妄心可调,“憎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坛经•般若品》)没有内境外境的分别,也没有烦恼和菩提的执着。但牛虽忘,人犹存,“我”还没有空掉。
其八:《人牛俱忘》
颂诗:鞭索人牛尽属空,碧天辽阔信难通。红炉焰上争容雪,到此方能合祖宗。
著语:凡情脱落,圣意皆空。有佛处不用遨游,无佛处急须走过。两头不着,佛眼难窥。百鸟衔花,一场□□。
“人牛俱忘”,喻凡情脱落而全界无物,凡圣共泯,生佛俱空。不仅迷惑的心脱落了,甚至连觉悟的心也没有了。凡情脱落,是修道初阶;圣意皆空,是了悟而没有了悟之心的无所得智。有佛处不遨游,不住悟境;无佛处急走过,不落见取。超越凡圣,截断两头,远远胜过牛头耽溺圣境而导致的百鸟衔花。牛头由于四祖的教化而使佛见、法见悉皆消泯,百鸟遂无从窥其境界。此时内无我,外无法,能所俱泯,主客皆空。自性之光,犹如红炉烈焰,举凡善恶、美丑、是非、生死、得失等相对观念,一一如同片雪投炉,销熔于绝对,此时才是祖师禅的境界。
其九:《返本还源》
颂诗:返本还源已费功,争如直下若盲聋。庵中不见庵前物,水自茫茫花自红。
著语:“本来清净,不受一尘。观有相之荣枯,处无为之凝寂。不同幻化,岂假修冶?水绿山青,坐观成败。”
“返本还源”,喻本心清净,无烦恼妄念,当体即诸法实相。本心清净澄明,犹如山青水绿。此时我非我,见非见,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寻牛、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直至忘牛存人、人牛俱忘,都是返本还源的过程,这个过程“费功”尤多。但既已返本还源,渡河须忘筏,到岸不须船,对所费的一切功夫,就应当放下,不可再粘着。要直截根源,关闭眼耳等感官之门,因为“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认影迷头,岂非大错。”(《传灯》卷十六《月轮》)此时回光返照,如聋似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主体置身万象之中,而又超然物外,水月相忘,孤明历历。在本来清净的真如实相中,静观万物的荣枯流转,而不为外境所动,不随波逐流。
其十:《入廛垂手》
颂诗:露胸跣足入廛来,抹土涂灰笑满腮。不用神仙真秘诀,直教枯木放花开。
著语:柴门独掩,千圣不知。埋自己之风光,负前圣之途辙。提瓢入市,策杖还家。酒肆鱼行,化令成佛!
“入廛垂手”,喻不居正位,入利他之境。开悟之后,不可高居圣境,只满足于个人成佛,而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正位转身而出,回到现实社会中来。“露足跣胸”,象征佛性禅心,一尘不染,净裸裸,赤洒洒。禅者灰头土面地化导众生,将自己所证悟的真理与众人分享,喜悦祥和,毫不倦怠。这就是大乘菩萨的下座行,是灰头土面的利他行。
《牧牛图颂》不仅流行国内,引起了无数后世禅人的吟和,而且远播韩国、日本,产生了非常广泛的影响。日本的一山国师著有《十牛图颂》,即是依廓庵《十牛图颂》的框架创作而成。一山在序中说:“十牛图,古宿无途辙中途辙也。若论此事,眨上眉毛,早已蹉过,况有浅深次第之异乎?然去圣愈远,法当危末,根性多优劣,机用有迟速,又不可一概定之,故未免曲设多方,以诱掖之,此图之作是耶!”由此可见,《牧牛图颂》把修心过程分成十个阶段的作法,只是为了接引初机者所设立的方便而已。从顿悟的立场上看,牧牛的十个阶段可以浓缩在刹那完成,毫无朕迹可寻。从方便门看,《十牛图颂》将神秘的禅悟直觉体验,分解为逐渐演化的阶次,为初学者指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用功方向。
《十牛图颂》用象征的手法写调心开悟,没有抽象的理论,纯是一幅幅鲜明可感的艺术形象,通过意象的组合、变换,将调心、开悟的过程写得生动凝练,寓意奇深。在禅宗史上,形成了牧牛文学,为禅宗哲学,增添了瑰美的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