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的容光焕发给麻木的阿切尔注入一股微弱的暖流。奇妙的是, 他发现感情竟能与想像力贫乏并存。他不能说自己的选择是个失误,因为梅满足了他期待的一切。毫无疑问,能成为纽约一位最美丽、最受欢迎的年轻妻子的丈夫,是令人高兴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位性情最甜蜜又最通情达理的妻子。阿切尔对这些优点决非无动于衷。至于结婚前夕降临的那阵短暂的疯狂,他已能克制自己,认定是业已摒弃的最后一次试验。她仅仅作为那一串幽灵中最悲哀、最鲜活的一个留在他的记忆里。
也许,是梅缺乏想像力和觉察力才使她的眼睛如此澄澈,使她面部表情代表了一种类型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仿佛她本来可以被选去扮演女神,紧贴着她那白嫩皮肤流淌的血液本应是防腐液体而非可以令她憔悴衰老的成分。她那不可磨灭的青春容颜使她显得既不冷酷又不愚钝,而只是幼稚和单纯。
婚礼前不久, 奥兰斯卡夫人与姑妈曼森侯爵夫人一同去了华盛顿。但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还是让人为新娘送来了精美老式花边。
阿切尔和梅了去欧洲度蜜月。在巴黎, 法国艺术家罗歇在他的工作室为梅做了她的手的模型; 梅还买了一箱子衣服。
秋季的伦敦,阴雨绵绵。在这儿,阿切尔夫妇的亲戚卡弗莱太太和先生发了请柬请他们吃饭;正是为了这份请柬才使梅紧锁愁眉。
“我穿什么呢?”
“穿什么?亲爱的,英国的女士晚上不也和其他人穿得一样吗?”
卡弗莱太太家的宴会规模很小。而阿切尔和家庭教师坐着对饮。猛然间,阿切尔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般畅谈过。这位年轻家庭教师对文学的痴迷却使投身于新闻界,继而又献身显然没有成功的创作,莫泊桑曾建议他不要再尝试写作。最后当上了家庭教师。
回家的路上,阿切尔深深思考着这段插曲,和家庭教师里的交谈有如给他的双肺注入了新鲜空气。他最初的冲动是第二天邀请他吃饭;不过他已经渐渐明白,已婚男人为什么不总能够立即顺从自己最初的冲动。
“那个年轻教师很有趣, 饭后我们围绕书和一些问题谈得很投机,我想邀请他吃饭”他在马车里试探地说。
“你说那个小法国人?他不是很普通的吗?”她漠然答道;他猜想她心中正暗自感到失望,因为在伦敦被邀请去见牧师和教师而失望。这种失望并非缘于通常称为势利的那种感情,而是出自老纽约的一种意识, 当尊严在国外受到威胁时的反应。假如让梅的父母在第五大街款待卡弗莱一家,他们会引荐比牧师和家庭教师更有分量的人物。不过他开始害怕去细想她身上那些令他反感的东西。
“啊, 既然这样,我就不请他吃饭了!”他笑着下结论说。 一阵寒心的直觉使他认识到,将来的许多问题都会这样子给他否决。
梅是一个轻松愉快的伴侣,却不能给国外的旅行带来生气;经历了3个月的新婚旅行,阿切尔夫妇踏上了归途。阿切尔恢复了他所继承的有关婚姻的老观念。遵循传统,完全像朋友们对待妻子那样对待梅,这比设法实施他做自由的单身汉时期那些轻率的理论要容易得多。企图解放一位丝毫没有不自由感的妻子是毫无意义的;他早已看出,梅认为自己拥有的那份自由惟一的用途就是摆在妇道的祭坛上。她内心深处的尊严总是阻止她滥用这份天赋。然而,她对婚姻的理解十分简单淡漠,所以那种危机只潜伏于他个人不可容忍的行为中,她对他的似水柔情使那种情形成为不可能。他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她永远都是忠诚的、勇敢的、无怨无悔的,这也保证了他信守同样的美德。
纽波特射箭俱乐部总是把8月份的赛会安排在博福特家。作为展示漂亮衣服和优雅姿态的机会。梅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一身素装,那副狄安娜女神般超凡脱俗。
她手握弓箭,将弓举至肩头,瞄准目标。她的姿态十分典雅,一出场便博得一阵轻轻的赞美声。阿切尔感到了所有者的喜悦,正是这种感觉时常诱骗他沉浸于片刻的幸福。
“天呀!”阿切尔只听有人说,“没人会像她那样拿弓的。” 另一个回击道:“不错。可只有这样她才能射中靶子。”这些话却使他心里有一丝震动。假如“优雅”到了最高境界竟变成其反面,帷幕后面竟是空洞无物,那将怎么办呢?他看着梅, 她最后一轮射中靶心后,正面色红润、心态平静地退出场地, 心中暗自想道:他还从未揭开过那片帷幕。
她坦然地接受对手和同伴的祝贺,没有人会嫉妒她的胜利,因为她让人觉得即使她输了,也会这样心平气和。然而当她的目光遇到丈夫的眼睛时,他那愉快的神色顿然使她容光焕发。
“我们去看看外婆好吗?”梅突然提议说。“我想亲自告诉她我得了奖。”
他们拜访了明戈特太太。老太太说:“哎, 你们还不知道吧?埃伦与她的姑妈现在在纽波特, 住在布兰克的家。昨天埃伦来和我呆了一天了。埃伦, 埃伦!”她用苍老的尖声喊道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没有回音。女佣应声而来,告诉女主人她看见“埃伦小姐”沿小路去海边了。
老太太转向了阿切尔“像个好孙子那样,快去把她追回来。我和梅有八卦”她说。
自从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以来,一年半的时间里,他经常听到人们提起“奥兰斯卡”的名字,他甚至熟悉这段时间她生活中的主要事件。他知道,去年夏天她呆在纽波特,并频频涉足社交界;但到了秋季,她决定去华盛顿定居。冬天,阿切尔听说,她在一个据说要弥补政府之不足的“卓越外交学会”里大出风头。阿切尔十分超脱地听了那些故事,听了关于她的仪表、她的谈话、她的观点与择友的各种相互矛盾的报道,就像在听对一个早已故去的人的回忆那样。直到现在,他才感到埃伦-奥兰斯卡又变成了活生生的人。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个故事:几个托斯卡纳农民的孩子,在路旁的洞穴里点燃一捆草,在他们涂画的坟墓里唤出默然无语的故人的影像……
阿切尔来到海滨, 看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站在远处, 纹丝不动。注视着海湾来来往往的帆船、游艇、渔船以及由喧噪的拖轮拖着的运煤黑驳船掀起层层波浪。阿切尔一边观看,一边想起了在《肖兰》中看到的那一幕:蒙塔古将艾达-戴斯的丝带举到唇边,而她却不知他在房间里。
“她不知道, 她想不到。如果她出现在我身后,我会不会知道?”他沉思着;忽然又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在帆船越过石灰崖上那盏灯之前她不转过身来,我立刻就走。”
船随着退却的潮水滑行,滑过石灰崖,越过了挂灯的塔楼。
人影依然纹丝未动。
阿切尔转身朝山上走去。
“真遗憾你没找到埃伦, 我本想再见见她的,”梅说道。“可也许她并不在乎, 看来她变化太大了。她放弃了纽约和她的家。想想吧,她在华盛顿会多么不自在!”阿切尔没有搭话,她接下去说:“我终究还是不明白,她跟她丈夫在一起是不是会更快活些。”话语间带有一丝冷酷,这是阿切尔在她那坦率稚嫩的声音中从未听到过的。
阿切尔爆发出一阵笑声。“上天啊!”他喊道, “我以前可从没听你说过一句冷酷话。”
“冷酷?”
“对! 观察受罚者的痛苦扭动应该是天使们热衷的游戏。但我想,即使是他们也不会认为人在地狱里会更快活。”
“那么,她远嫁异国可真是件憾事,”梅说,她那平静的语气俨然如她的母亲韦兰太太应付丈夫的怪癖。阿切尔感到自己已被轻轻推人不通情理的丈夫一族。
韦兰家有一条原则,就是人们的每一天、每一小时都应该‘有安排’。被迫“消磨时间”的忧伤, 就像失业者的幽灵令慈善家不得安宁一样。这就使得时间每一秒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女婿在安排日程上老显得缺乏远见,这也是经常令岳母韦兰太太苦恼的一个问题。有一次, 韦兰太太问到他下午准备干什么时,他往往似是而非地回答说:“唔,我想换个方式,节省一下午, 而不花掉一下午” 最后, 他在海滩凉亭后面的大石头下躺了整整一下午。一次, 韦兰太太试探着向女儿抱怨说“纽兰好像从不为将来打算”, 梅平静地答道:“是啊,没有特殊事情要做的时候,他就读书。” 韦兰太太赞同地说“啊,对, 像他父亲!”,仿佛能体谅这种遗传怪癖似的。从那以后,阿切尔无所事事的问题也就心照不宣地不再提了。海滨那短短的一幕,他站在半坡上踌躇不决的那一幕,却像他血管里流的血一样与他贴近。
得到西勒顿的欢迎会的邀请, 梅和她的家人再度外出。阿切尔留在家里, 阿切尔说, 他想租一辆无篷小马车,到岛上的种马场为梅的马车再物色一匹马。这项提议令梅十分满意,她瞥了母亲一眼,仿佛在说:“您瞧,他跟大家一样,知道该怎样安排时间。”
第一次提到西勒顿的欢迎会的邀请那天,阿切尔心里就萌发了去种马场选马的念头;但他一直门在心里,仿佛这计划有什么秘密,暴露了就会妨碍它的实行。他就暗自思量,奥兰斯卡夫人的姑妈侯爵夫人肯定会随布兰克一家到西勒顿的欢迎会,那么,奥兰斯卡夫人可能会借此机会再来和祖母呆一天。不管怎样,布兰克的住处很可能会空无一人,这样,他就可以满足一下对它朦胧的好奇心而又不显唐突。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想再见到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但自从在海湾上面的小路上看到她之后,他莫名其妙地萌生了一种荒唐想法,要看一看她住的地方,就像观察海滨那个真实的她那样,想了解想象中的她的行踪。这种难以名状的热望日夜不停地困扰着他,就像病人突发奇想,想要一种曾经品尝过、却早已忘记的食物或饮料那样。他无法考虑其他的事,也无法料想它会导致怎样的结果,因为他并没有任何想与奥兰斯卡夫人交谈或听听她的声音的愿望。他只是觉得,假如他能把她脚踏的那块地面连同天海相拥的那段空间印在他的脑子里,那么,剩下的那部分世界也许就显得不那么空虚了。
布兰克的住处空无一人。他听到花园对面一阵悉悉索索的裙裾声。
“啊,是阿切尔先生!”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只见布兰克家最小却最高大的女儿站在面前。她说 “家里空了。妈妈不在,侯爵夫人也不在, 除了我其他人都不在。他们去欢迎会了。奥兰斯卡夫人被叫走了。”
“叫走了?”
“对,昨天被叫走了。从波士顿发来一封电报,她说大概要去呆两天”
阿切尔说:“我想,你还不知道, 明天我就要去波士顿。你知道她在波士顿住什么地方?”
“她住在帕克旅馆。”
去波士顿, 阿切尔看到她正坐在一条凳子上读书。
“哦”她说,阿切尔第一次见到她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但一会功夫,它便让位于困惑而又满足的淡淡笑容。
“我来这儿办事, 刚到,”阿切尔解释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开始假装见到她非常惊讶。他实际上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叫喊;仿佛不等他赶上,她可能又会消失了。
“啊,我也是来办事,”她答道,转过头来面对着他。她的话几乎没传进他的耳朵:他只注意到了她的声音和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 她的声音竟没有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印象,甚至连它低沉的音调和稍有些刺耳的辅音都不曾记得。
她眼神略带嘲讽地说。“我刚刚拒绝拿回一笔钱, 一笔属于我的钱。”
又是一阵沉默。阿切尔的心脏以它奇特的方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坐在那儿,徒劳地寻找话语。
“他想让你回去, 不惜任何代价?”
“对, 代价很高,至少对我来说是巨额。”
他又停下来,焦急地搜寻他觉得必须问的问题。“你来这儿是为了见他?”
她瞪大眼睛,接着爆发出一阵笑声。“见他, 我丈夫?在这儿?他派了个人来。”
他们默默无语地坐着。最后,她又把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说:“你没有变。”
他很想说:“我变了;只是在又见到你之后,我才又是原来的我了。”但他打量着周围又脏又热的公园。
“这里糟透了。我们何不去阴凉地方呆一会儿?那儿有点风,会凉快些” 她说。
阿切尔觉得,奥兰斯卡夫人在他对面坐下时。他们一边细嚼慢咽,一边沉思默想着,时而滔滔不绝,时而缄口无言;因为紧箍咒一旦打破,他们都有很多话要说,但间或,话语又变成无言的长篇对白的伴奏。
她望着他的脸。“我在奶奶家那天,为什么你不到海滩上接我?”她问道。
“因为你没回头, 因为你不知道我在那儿。我发誓只要你不回头,我就不过去,”他想到这种孩子气的坦白。
“可我是故意不回头的。”
“故意?”
“我知道你在那儿。当你们驾车来时我认出了那几匹马,所以去了海滨。”
“为了尽量离我远些?”
她低声重复说:“为了尽量离你远些。”
他脱口而出,“你干吗不回去呢?”
她的眼睛黯淡下来,一声不吭。终于,她开口说:“我想是因为你的缘故。”
没有比这更不动声色的坦白了,或者说,没有比这更能激发听者虚荣心的口吻了。他却既不敢动弹又不敢开口:仿佛她的话是只珍稀的蝴蝶,只要有一点儿轻微的响动,便会令它振动受惊的翅膀飞走;而若不受惊扰,它便会在周围引来一群蝴蝶。
她接着说:“我想非常诚实地对待你, 和我自己。很久以来,我就盼望有这样一次机会,能告诉你,你怎样帮助了我,你怎样改变了我”
阿切尔坐在那儿,紧锁眉头,睁大了眼睛。他笑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可你知道你如何改变了我吗?”
她脸色有些苍白地问:“改变了你?”
“对,你改变我的东西远比我改变你的要多。我娶了一个女人是因为另一个女人要我这么做。”
她苍白的脸色顿时红了。“你答应过, 今天不讲这些事。”
他粗暴地说,“你使我第一次认识了真正的生活,而同时,你又要求我继续过虚伪的生活。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忍受的。”
“我在忍受着呢。”她嚷道,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仿佛把她整个儿袒露了出来,让人看到里面的灵魂。阿切尔站在那儿目瞪口呆,被这种突然的表示吓得不知所措。
他们两人之间仍有半室之隔,而彼此都没有移动的表示。阿切尔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肉体存在有一种奇怪的冷漠:假如不是她突然伸到桌子上的一只手吸引住他的视线,他几乎就没有觉察到它。他的想像力在这只手上盘旋着,但他仍不想接近她。他知道爱抚会激化爱情,而爱情又会激化爱抚;但这种难分难解的爱却是表面的接触无法满足的,他惟恐任何举动会抹去她话语的声音与印象,他惟一的心思是他永远不再感到孤独。他们很近,安全而又隐蔽;然而他们却被各自的命运所束缚,仿佛隔着半个世界。
她说:“我答应你:只要你坚持住,只要我们能像现在这样正视对方,我就不走。”她的回答实际上是说:“如果你抬起一根指头就会把我赶回去”他心里完全明白,仿佛她真的说出了这些话。
“这对你将是怎样一种生活啊!”他呻吟着说。
“只要它属于你生活的一部分。”
“我的生活也属于你生活的一部分?”
她点了点头。
他站了起来,除了她可爱的面容,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也站了起来,既不像是迎接他,也不像是逃避他,而是很镇静。既然任务最棘手的部分已经完成,那么她只需等待了。她是那样镇静。也许他们这样站了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时间,但这已足够让她默默地传达出她要说的一切了,同时也使他感觉到只有一件事是重要的:他一定不能轻举妄动,以免使这次相会成为诀别;他必须把他们的未来交给她安排,他只能请求她牢牢把它抓住。
现在危险已经过去,他更是谢天谢地:自己没有受个人虚荣心与游戏人生的意念的诱惑而去诱惑她。他很清楚,假如她最终决定回欧洲,只有当她感觉自己成了对阿切尔的诱惑,成了背离他们共同确立的准则的诱惑时,她才会走。她的选择是留在他的近处,条件是只要他不要求她更近。能否把她安全而又隐蔽地留在那儿, 这完全取决于他自己。
他与奥兰斯卡夫人一起度过的那个盛夏之日已经过去4个多月了,自那以后再没有见过她。他知道她已回到华盛顿。他曾给她写过一封信,简短几句话,问她什么时候能再相见,而她的回信则更为简短,只说:“还不行。”
一晚, 阿切尔和梅上楼, 他突然急躁地大声喊道: “梅!” 他怀着一种恐惧,感觉到了自己旺盛的青春、血管里热血的悸动。他冷不丁地说,“我明天得去华盛顿呆几天。”
“有公事?”她问。
“当然是有公事了。有一起专利权的案子要提交最高法院"。 侥幸的是梅对他的职业生活一无所知。
“你一定得去看看埃伦,”她又补充道。她讲话的口气就像是在劝告他不要忘记某种令人厌烦的家庭义务一样。而不管怎样,他不能再推迟去见奥兰斯卡夫人了,他有太多太多的事必须对她讲。
女仆送来一封信,梅打开信读后, 说"外婆中风了。"
次日清晨阿切尔和梅到明戈特太太家。这次中风显然还属轻度,她吐字还算清晰,能表达自己的愿望;而且医生第一次诊治之后,很快便恢复了面部肌肉的控制。明戈特太太说已经发电报给奥兰斯卡夫人, 她今天下午到达。明戈特太太要阿切尔下午去火车站接奥兰斯卡夫人。阿切尔心脏不由兴奋地跳动起来, 立即答应。
从明戈特太太的地方出来, 梅问:“你不是要去华盛顿, 你怎么接埃伦?”
“噢,我不去了,案子推了, 延期了。”阿切尔回答说。
“延期了?真奇怪!今天早上我见到律师事务所的莱特布赖给妈妈的一封便函,说今天他因为一件专利案要去华盛顿,他要到最高法院去辩论。你说过是件专利案,不是吗?”
“唔, 就是这案子:事务所的人不能全都去呀。莱特布赖决定今天上午走。”
“这么说,案子没有延期?”她接着说,那寻根刨底的样子十分反常。他觉得热血涌上了面颊,为她少见的有失审慎的风度而难为情。他心里诅咒着当初宣布要去华盛顿时那些多余的解释,并想起不知在哪儿读到过的一句话:聪明的说谎者编造详情,最聪明的说谎者却不。对梅说一次谎话倒无关紧要,令他伤心的是他发现她想假装没有识破他。
火车进了车站, 阿切尔和奥兰斯卡夫人走到了一起。“这边走, 我带来了马车,”他说。
此后的情形完全跟他梦中憧憬的一样。他扶她上了马车,然后笼统概述了她祖母的病情,让她完全放下心来。他想,在这漫长的4个月中她都做了些什么呢?他们之间相知毕竟太少了!珍贵的时光在流逝,他却把打算对她讲的话全都忘了,只能茫然地沉思他们既接近又疏远的奥秘。眼下两人近在咫尺,却都看个到对方的脸,似乎正是这种情形的象征。
马车摇晃起来,使阿切尔与奥兰斯卡夫人撞在一起。年轻人接触到她肩膀的撞击,浑身一阵颤抖,伸手搂住了她。猛地,她转过身来,伸开双臂搂住了他,双唇紧紧吻在他的嘴上。与此同时,她抽身离开他,两人沉默地坐着,一动不动。
她温和的说“我们来看一看现实,而不是幻想。”
“我不知你指的现实是什么,对我来说,这就是惟一的现实。”
她听了这话沉默了许久。“那么,你是不是想让我跟你在一起,做你的情妇呢?”她问。
这种粗鲁的提问令他大惊失色:这个词他那个阶层的女子是讳莫如深的,即使当她们的谈话离这题目很接近的时候。他注意到奥兰斯卡夫人脱口而出,仿佛它已在她的语汇中得到了认同。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想, 我想设法与你逃到一个不存在这种词汇, 不存在这类词汇的地方。在那儿我们仅仅是两个相爱的人,你是我生活的全部,我是你生活的全部,其他什么事都无关紧要。”
她深深叹了口气,最后又笑了起来。“啊,亲爱的, 这个国度在哪儿呢?你去过那儿吗?”她问,他哑口无言。
他坐着没有吭声,心中感到说不出的痛苦。接着,他在黑暗中摸索马车内那个对车夫传达命令的小铃,他拉了铃,马车在拦石边停了下来。“干吗要停车?还没有到奶奶家呢,”奥兰斯卡夫人大声说。
“我要在这儿下去,”他说,并打开车门,跳到人行道上。借助街灯的光线他看到她那张吃惊的脸。“你说得对:我今天就不该来接你,”他放低了声音说。她弯身向前,似乎有话要说,但他已经叫车夫赶车。
梅露面的时候他觉得她好像很疲惫。她的脸色显得很苍白,几乎没有了光泽。然而她依然对他流露着平日的温存,她的蓝眼睛依然像前一天那样闪耀着光彩。
她见他选了本书,便拿起她的针线筐,她并非巧手针黹的女子,她那双能干的大手天生是从事骑马、划船等户外活动的;不过,既然别人的妻子都为丈夫绣靠垫,她也不想忽略表现她忠诚的这一枝节。他暗自沮丧地想,藏在它里面的想法他永远都会一清二楚,在未来的全部岁月中,她决不会有意想不到的情绪, 新奇的想法。感情的脆弱、冷酷或激动, 让他感到意外。她的诗意与浪漫已经在他们短暂的求爱过程中消耗殆尽, 机能因需求的消逝而枯竭。如今她不过是在逐渐成熟,渐渐变成她母亲的翻版而已,而且还神秘兮兮地企图通过这一过程。
他放下书本,烦躁地站了起来, 推起吊窗,探身到冰冷的黑夜中。仅仅是不看着梅,看一看别的住宅、屋顶、烟囱,感受到除了自己还有另外的生命,除了纽约还有另外的城市,除了自己的天地还有整整一个世界, 仅此一点就使他头脑清醒,呼吸舒畅起来。
他把头伸到黑暗中呆了几分钟后,只听她说:“纽兰!快关上窗子。你要找死呀。”
他拉下吊窗,转过身来。他心里仿佛在说:“可我已经找到死了,我现在就是死人, 已经死了好几个月, 好几个月了。”
猛然间,对这个词的玩味使他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假若是她死了又会怎样?假若她快要死了, 不久就死, 从而使他获得自由!站在这间熟悉的、暖融融的屋子里看着她,盼望她死,这种感觉是那样地奇怪、诱人,那样不可抗拒,以致使他没有立刻想到它的凶残。他仅仅觉得那种侥幸可以给他病态的灵魂以新的依托。是的,梅有可能死, 好多人死了。她有可能死去,从而突然使他获得自由。
阿切尔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他已经毅然决然地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一时竟无法调整他的思路。如果埃伦已经同意过来跟祖母一起生活,那必然是因为她认识到放弃他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终于屈从了折衷的办法。奥兰斯卡夫人不同于任何女人,他也不同于任何男人,因此,他们的情况与任何人都不同,除了他们自己的判断,他们不对任何裁决负责。正想到这里,只见大门开了,她走了出来。
“埃伦,”她走到人行道上时他低声喊道。
“明天我一定要见你, 找个只有我们两人的地方,”他说,那声音他自己听着也像是怒气冲冲似的。
“可是有艺术博物馆, 在公园里,”正当她有些为难时他大声说。她没有回答便转过身去,立即上了马车。他怀着矛盾混乱的心情从后面凝望着她,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跟他心爱的女人谈话,他面对的好像是他已经厌倦、欠下感情债的另一个女人。
他们两人来到这样一个忧郁的隐避之处, 默默地凝视着架在黑檀木上的那些玻璃柜,里面陈列着发掘出土的骼骨碎片。
“哦,所以还是这样比较好,不是吗?我们给别人的伤害会少一些”她以疑问的语气拖着长音说。
他急不可耐地说。“哎,既然这样, 就该由我来问你了:你认为更好的办法究竟是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却嗫嚅地说:“我答应奶奶跟她住在一起,因为我觉得在这里没有危险。”
“没有我的危险?”
“如果我到你身边来一次,然后就回华盛顿,那样成吗?”她突然大着胆子、声音清晰地低声问道。
热血涌上了年轻人的额头。“最亲爱的!”他说,身体一动不动。仿佛他把心捧在了手中,像满满的一杯水,稍一动弹就会溢出来似的。“来一次吧。”他知道她一旦同意就会把决定权交给他。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噎住了,她那副真挚诚恳的样子使他根本不可能冒昧地把她引进那种常见的陷阱。“假如我让她来,”他自己心里想,“我还得再放她走。”那后果是不可想象的。
“什么时间?”他紧逼地问。“明天?”
她踌躇了。“后天吧。"他见她那苍白的脸上焕发着内心的光华,他的心恐惧地跳动着,觉得自己从未见到过爱是这样明明白白。
他怀着一种宽慰走进书室,坐到扶手椅上。 他把一把钥匙, 包上绵纸, 放入一信封。
门开了,梅走了进来。“我回来太晚了, 没让你担心吧?我以为你已经睡了呢!”她笑着说。她比平时显得苍白些,但精神异常焕发。
“我去看外婆了,正当我要走的时候,埃伦散步回来了,于是我又留下,跟她进行了一次长谈,我们许久没有这样真诚地交谈了, 她非常可爱, 完全像是过去那个埃伦。恐怕我最近对她不够公平”她又停住口,由于不习惯讲这么多而有点儿气喘吁吁。她坐在那儿,双唇微启,两颊绯红。
她张开双臂绕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到他的脸上。“你今天还没吻我呢,”她悄声地说;他感觉到她在他怀中颤抖了。
第二天晚上,他们去歌剧院,去听今年冬天首场演出的《浮士德》。按钮约的老风俗,新娘在婚后头一两年内应穿婚礼服去正式场所。那天晚上梅是结婚后第一次穿那身带老式花边的蓝白缎子婚礼服去歌剧院。
阿切尔有意无意地盼望埃伦.奥兰斯卡会再出现在老明戈特太太的包厢里,但包厢里空无一人。
阿切尔是个善于自我克制的沉稳的人,遵循一个狭小社会阶层的行为准则几乎已经成了他的第二天性。但忽然间,他忘记了俱乐部包厢,以及长期将他包围在习惯庇护中的一切。
阿切尔进包厢, 悄声说 “我头痛得厉害。别对任何人讲,跟我回家好吗?”
梅理解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她悄声告诉了她母亲,后者同情地点了点头。
回家后, 他注意到妻子脸色十分苍白,“你赶紧上床不好吗?”她说。
“不用,我的头痛得没那么厉害。”他停顿了一下说:“我有件事想说一说,一件重要的事, 我必须立即告诉你。”他站在离她的椅于几英尺之外,对面看着她,仿佛他们之间这点距离是不可逾越的深渊似的。他的话音在这种舒适安静的气氛中听起来有点怪异,他又重复地说:“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我自己……”
她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的脸色仍然非常苍白,但表情却出奇地平静,那平静仿佛来源于内心一种神秘的力量。
“奥兰斯卡夫人, ”他说道,但妻子一听这个名字便说, “咳,今晚我们干吗要谈论埃伦呢?我知道有时我对她不够公正, 也许我们都不公正。无疑你比我更理解她:你一直对她很好。不过,既然都已经过去了,还有什么关系呢?”
“都过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他含糊不清地结巴着说。
梅仍然用坦率的目光看着他。“怎么, 因为她很快就回欧洲了;因为外婆赞成她、理解她,而且已经安排好让她不依赖她丈夫而独立生活。我想,事情是今天上午决定的。”梅坐在那儿一动未动,也没有讲话,那种表缓缓地走了5分钟。
阿切尔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她。
“你怎么知道, 刚才你对我讲的事?”
“昨天我见到埃伦了, 我告诉了你我在外婆家见到了她。”
“她不是那时告诉你的吧?”
“不是;今天下午我收到她一封信, 你想看看吗?”
阿切尔伸手拿了起来。那封信只有几行字:
“亲爱的梅,我终于让祖母明白了,我对她的看望只能是一次看望而已。她一向都是这么善良、这么宽宏大量。她现在看清了,假如我回欧洲去,那么我必须自己生活,或者跟可怜的梅多拉姑妈一起,姑妈要跟我一起去。我要赶回华盛顿去打点行装,下星期我们乘船走。我不在的时候你一定要善待祖母, 就像你一直对我那样好。假如我的朋友有谁想劝我改变主意,请告诉他们那是完全没有用的。埃伦。”
“她干吗要写这些话?”问道。
梅坚定、坦率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想是因为我们昨天谈论过的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告诉她,恐怕我过去对她不够公平, 不能总是理解她在这儿的处境有多艰难:她一个人呆在这么多陌生的亲戚中间,他们都觉得有批评的权力,但却不总是了解事情的原委。”她停了停又说:“我知道你一直是她可以永远信赖的朋友;我想让她明白,我和你一样, 我们的感情是完全一致的。”她稍作停顿,似乎等他说话似的,然后又缓缓地说:“她理解我想告诉她这些事的心情,我认为她对一切都很明白。”
她走到阿切尔跟前,拿起他一只冰冷的手迅速按在自己的面颊上。"我的头也痛起来了;晚安,亲爱的。”她说罢朝门的方向转过身去。
奥兰斯卡夫人还给他的一把包着绵纸的钥匙,是封在信封内送到他办公室去的,信封上的地址是她的手迹。对他最后请求的这种答复本来可以看作一场普通游戏的典型步骤。他觉得在他们两人之间这场极为隐秘的游戏中,胜券仍然握在他手中;于是他等待着。
既然奥兰斯卡伯爵夫人去欧洲的航程已定,为了显示对她坚定不移的爱心,梅要为表姊举办告别宴会。阿切尔坐在餐桌首席,惊异地观看着这一默默进行的不屈不挠的活动:由于家庭的这种支持,她的名声得以恢复,对她的怨愤得以平息,她的过去得到默认,她的现在变得光辉灿烂。
“你觉得旅行很累吧?”他问。他的声音十分自然,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只是火车上太热,你知道,”她说, 她在旅行中很少感到有什么不适。
他突然又提高嗓门说:“我打算不久以后一个人进行漫长的旅行。”她脸上一阵震颤。
晚饭后,人们愉快的聊天。 终于,奥兰斯卡夫人站了起来,向人们道别。阿切尔到了门厅里,把奥兰斯卡夫人的外套技在她的肩上。尽管他思绪紊乱,却始终抱定决心,不说任何可能惊扰她的话。他坚信没有任何力量能改变他的决心,因而有足够的勇气任凭事态自然发展。但跟随奥兰斯卡夫人走到门厅时,他却突然渴望在她的马车门前与她单独呆一会儿。
“你的马车在这儿吗?”他问。这时,正在庄重地穿貂皮大衣的范德卢顿太太却温柔地说:“我们送亲爱的埃伦回家。”
阿切尔心里一怔,奥兰斯卡夫人一手抓住外套和扇子,向他伸出另一只手。“再见!”她说。
“再见, 不过很快我就会到巴黎去看你,”他大声回答说, 他觉得自己是喊出来的。
“哦,”她嗫嚅道,“如果你和梅能来”
一瞬之间,在大马车里面的一片昏暗中,他瞥见她那张朦胧的椭圆形的脸,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她走了。
阿切尔猛地醒过神来, 便来到书室,把自己关在里面,心中盼望还在下面拖延的妻子会直接回她的房间去。
“我进来聊聊好吗?”她问。现在她却站在这儿,面色苍白,脸有些扭歪,但却焕发着劳累过度者虚假的活力。
“当然啦,如果你高兴。不过你一定很胭了”
“不,我不困。我愿跟你坐一小会儿。”
她坐下来,他回到他的座位上。但好大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还是阿切尔突然开了口。“既然你不累,又想谈一谈,那么,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本想”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是啊,亲爱的,一件关于你自己的事?”
“是关于我自己的。你说你不累。唔,我可是非常地累……不管怎样,我想停止”
“停止?不干法律了?”
“我想走开,不管怎样, 马上就走,远走高飞, 丢开一切”
他停住口,意识到自己失败了, 他本想以一个渴望变化、而又因为筋疲力尽不想让变化立即来临的人那种冷漠的口气谈这件事的。但是,不管他做什么事,那根渴望的心弦总是在强烈地振动。“丢开一切”他重复说。
“远走高飞?到什么地方, 譬如说?”她问道。
“哦,不知道。印度或者日本。”
她站了起来。他低着头坐在那儿,感觉到她的温暖与芳香徘徊在他的上方。
“要走那么远吗?不过,亲爱的,恐怕你不能走……”她声音有点颤抖地说。“除非你带着我。”因为他没有作声,她又接着说下去,语调十分清晰、平缓,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一样敲着他的脑袋。“就是说,如果医生让我去的话……不过恐怕他们不会同意的。因为,你瞧,纽兰,从今天上午起,我已经肯定了一件我一直在盼望期待的事”
他抬起头,心烦意乱地盯着她。她蹲下身子,泪流满面,把脸贴在他的膝上。
他一面用一只冰冷的手抚摸她的头发。一阵长时间的停顿。他俩对视了片刻,又陷入沉默。后来,他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冷不丁问道:“你告诉过别人吗?”
“只有妈妈和你母亲。”她停顿一下,又慌忙补充。“就是, 还有埃伦。你知道,我曾对你说,有一天下午我们进行了一次长谈, 她对我真好。”
“啊”阿切尔说,他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感觉到妻子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纽兰,我先告诉了她,你介意吗?”
“介意?我干吗会介意?”他做出最后的努力镇定下来。“不过那是两周前的事了,对吧?我还以为你说是今天才肯定下来的呢。”
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但却顶住了他的凝视。“对,当时我是没有把握, 但我告诉她我有了。你瞧我是说对了!”她大声地说,眼睛充满了胜利的泪水。
他一生大部分真实的事情都发生在这间屋子里。在这儿,大约26年前,他妻子向他透露了她要生孩子的消息。在这儿,他们的长子达拉斯第一次学步,口中喊着“爹的”瞒哪走了起来,而梅与保姆则躲在门后开怀大笑。在这儿,他们的次女玛丽宣布了订婚。在这儿,他和梅经常讨论子女们的前途问题:达拉斯与弟弟贝尔的学业,玛丽对“成就”不可救药的漠然及对运动与慈善事业的一往情深。对“艺术”的笼统爱好最终使好动、好奇的达拉斯进了一家新兴的纽约建筑事务所。
他知道他失落了一件东西:生命的花朵。不过现在他认为那是非常难以企及的事,为此而牢骚满腹不啻因为抽彩抓不到头奖而苦恼。彩票千千万万,头奖却只有一个,机缘分明一直与他作对。他属于人们所说的忠诚丈夫,当梅被传染性肺炎夺去了生命, 他衷心地哀悼了她。他们多年的共同生活向他证明,只要婚姻能维持双方责任的尊严,即使它是一种枯燥的责任,也无关紧要。失去了责任的尊严,婚姻就仅仅是一场丑恶欲望的斗争。回首往事,他尊重自己的过去,同时也为之痛心。说到底,旧的生活方式也有它好的一面。
电话铃嘀嘀地响了。“喂,爸, 是的,我是达拉斯,我说, 星期三航行一趟你觉得怎样?去毛里塔尼亚,对,就是下周三。我们的顾客想让我先看几个意大利花园再做决定。要我赶紧乘下一班船过去,我必须在6月1日回来”他的话音突然变成得意的笑声, “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我说爸,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来吧。”
阿切尔从旅馆窗口望着巴黎街头壮观的欢乐景象,他感到自己的心躁动着青春的热情与困惑。 达拉斯的手亲切地落到他的肩上。“嘿,爸爸,真是太美了,对吗?”
接着年轻人又说:“哎, 对了,告诉你个口信:奥兰斯卡伯爵夫人5点半钟等我们前往。”
他说得很轻松,那漫不经心的样子就像传达一个很随便的消息。阿切尔看了看他,觉得在那双青春快活的眼睛里,发现了他曾外婆明戈特那种用心不良的神色。
“噢,我没告诉你吗,”达拉斯接下去说,“范妮让我到巴黎后保证做三件事:买德彪西歌曲总谱,去潘趣大剧场看木偶戏,还有看望奥兰斯卡夫人。所以,上午我出去之前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诉她你我在此地呆两天,并且想去看她。”
阿切尔继续瞪大眼睛盯着他。“你告诉她我在这儿了?”
“当然啦, 干吗不呢?”达拉斯说。接着,因为没得到回答,他便悄悄把胳膊搭到父亲的胳膊上,信任地按了一下。
“哎,爸爸,她长得什么样?她是不是非常可爱?”
“可爱?不知道。她很不同。”
阿切尔步行去卢浮宫。他必须立刻清理一下终生闷在心里的悔恨与记忆。她曾经告诉他,她经常到那儿去。他萌生了一个念头,要到一个他可以像最近那样想到她的地方,去度过见面前的这段时间。他花了一两个小时,在耀眼的阳光下从一个画廊逛到另一个画廊,那些被淡忘了的杰出的绘画一幅接一幅呈现在他的面前,在他心中产生了长久的美的共鸣, 他的生活太贫瘠了……。当他想到埃伦-奥兰斯卡的时候心情是平静的、超脱的,就像人们想到书中或电影里爱慕的人物那样。他所失落的一切都会聚在她的幻影里,这幻影尽管依稀缥缈,却阻止他去想念别的女人。
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说:“可我才不过57岁”追求那种盛年的梦想显然已为时太晚,然而在她身旁,静悄悄地享受友谊的果实却肯定还不算迟。
下午阿切尔陪儿子去凡尔赛。达拉斯突然令他震惊地说“哦,奥兰斯卡夫人是你肯为之抛弃一切的女人:只不过你没那样做。”
“我没有,”阿切尔带着几分庄严,重复说。
“是的:瞧,你很守旧。但母亲说过”
“你母亲?”
“是啊,她去世的前一天。当时她把我一个人叫了去, 你还记得吗?她说她知道我们跟你在一起很安全,而且会永远安全,因为有一次,当她放你去做你自己特别向往的那件事,可你并没有做。”
阿切尔听了这一新奇的消息默然无语。终于,他低声说:“她从没有让我去做。”
知道毕竟有人猜出了他的心事并给予同情,这仿佛从他的心上除去了一道铁箍……而这个人竟是他的妻子,更使他难以形容地感动。
他们到达一公寓前, 达拉斯说 “第五层,一定是那个带凉棚的。” 阿切尔依然纹丝不动,眼睛直盯着上面的窗口,仿佛他们朝圣的目的地已经到达似的。
然后, 他朝一边望去,瞥见树下有一张空凳子。“我想我要到那儿坐一会儿,我想让你一个人上去。去吧,孩子,也许我随后就来。”他说。
“可我究竟怎么说呢?”
“亲爱的,你不是总知道该说什么吗?”父亲露出笑容说。
“好吧,我就说你脑筋过时了,因为不喜欢电梯,宁愿爬上5层楼。”
父亲又露出笑容。“就说我过时了:这就足够了。”
达拉斯不可思议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从拱顶的门道中消失了。
“对我来说,在这儿要比上去更真实,”他猛然听到自己在说。由于害怕真实的影子会失去其最后的清晰,他呆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时间一分钟接一分钟地流过。
在渐趋浓重的暮色里,他在凳子上坐了许久,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个阳台。
终于,一道夕阳光从窗口反射来。
他想起了海滨暮色里闪闪发光的水域。
过了一会儿,一名男仆来到阳台上,关了百叶窗。
这时,阿切尔似乎看到了站在海边的她终于转过身来, 像见到了等候的信号似的。
他慢慢站起身来,一个人朝旅馆的方向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