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CPO版J.C.巴赫的歌剧《西庇阿的仁慈》,他是发表《J.S.巴赫后代的音乐》一文,J.C.巴赫的歌剧相当出色。作为巴赫家族中唯一的一位重要歌剧作曲家,他的歌剧是怎样的呢?搜索了国外的很多网站,发现J.C.巴赫的十几部歌剧中,录制成唱片的微乎其微,我只找到了这部《西庇阿的仁慈》,从资料显示,它是作曲家在伦敦创作的最后一部歌剧,上演于1778年。
刚一听到这部歌剧,我就被吸引住了,它实在是太像莫扎特了!但又有许多不同之处,总体上比莫扎特的歌剧要轻快、自然、明亮,还保留着巴洛克式的无忧无虑,少有过于沉重的戏剧性冲突,自始至终都是优雅的,说实话,它比莫扎特的《蒂托的仁慈》给我的印象要深刻得多。对于古典时期的歌剧来说,或许莫扎特的歌剧不论是从戏剧结构上还是从音乐结构上都更加精心雕琢,然而J.C.巴赫的歌剧却有着清新宜人之美,带着些许诗意和隽永,有些像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的那不勒斯风格与英国风格的混合。没想到,第一次欣赏J.C.巴赫的歌剧,却让我如此喜欢,真的是出乎意料。
歌剧总共三幕,需要演两个小时零十几分钟,然而却只有五个人物,两个男高音角色——西庇阿(Scipione)和马奇奥(Marzio),两个女高音角色——阿辛达(Arsinda)和伊达尔巴(Idalba),以及一个假声男高音角色——卢塞奥(Luceio),没有男中音或男低音。一部如此大型的歌剧,却在如此少的角色之间展开,这种情况我还很少遇到,不过,它听起来却一点儿没有单一的感觉,这是此剧另一个吸引我注意的地方。
关于西庇阿的资料,唱片说明书中没有太多介绍,不过在网络上倒是可以随处搜到。西庇阿是古罗马的一个家族,这个家族中,有好几位成为罗马执政官。此剧中的西庇阿,应该指的是“大西庇阿”——即绰号为“征服非洲的”、打败迦太基统帅汉尼拔的罗马统帅西庇阿。已知的与西庇阿相关的音乐作品,包括亨德尔在1726年曾创作的一部叫《西庇阿》的歌剧,不过我没有听过,不知道讲的是这位罗马统帅的哪段历史,J.C.巴赫的这部《西庇阿的仁慈》,以西庇阿对迦太基的战争为背景,故事肯定以“戏说”的成分为主,讲的是西庇阿对敌国女子阿辛达的宽恕。
我收集的这部歌剧的指挥者、演唱者和演奏者,恐怕不仅国内大多数爱乐者不熟悉,我本人也不熟悉。事实上,我买唱片一直把作品放在第一位,有时会忽略它的指挥者、演唱者和演奏者,这反而让我有不少意想不到的收获,这部J.C.巴赫的歌剧就是其中之一。通常国内的爱乐者不仅获得的信息比较老,而且自身也存在着不愿意接受新的音乐家的习惯,比如知道老一代的钢琴家施纳贝尔,却不知道新一代的钢琴家巴维,可以接受像富特文格勒这样的老派指挥家,却不容易接受像加迪纳这样的当代指挥家。
我收集Alpha版卡瓦莱利的《灵与肉的体现》的原因,就是为了将老的版本替换成新的版本。之前我收集的老版本是马克拉斯指挥的,这位指挥家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录制了一定数量的巴洛克音乐,对于古乐的复兴起到了不可小视的贡献,然而,随着人们对早期音乐的进一步认识,老的版本明显与新的研究成果产生不小的差距,即使从音乐历史的角度考虑,进行更换也是必须的。我之所以选中Alpha出版的这一作品,不是出于对演唱者和演奏者的考虑——实际上我对他们并不熟悉,而是由于这家唱片公司所录制的早期音乐的品质一向出众。
通常我在收集到新的版本之后,将不再保留老的版本,实际上,我不太喜欢一部作品收集多个版本,也并不主张爱乐者这么做,因为个人觉得,与其把精力花在一部作品的许多不同版本上,不如从广度或深度两方面对作品本身多做一些了解,尽管不同版本对作品的解释会有所不同,但总可以找到一个最接近作品本质的版本,这就足够了。所以一般情况下我很少关注版本比较的文章,因为它们对我来说意义不大,而且,在一篇文章中,如果各种版本罗列过多,反倒会影响对真正的好版本的判断。
当我听到这套卡瓦莱利的《灵与肉的体现》时,我相信自己的选择再一次是准确的,的确,它就是我想要的版本。不论演唱、演奏,还是录音,都非常出众,听起来很像一部田园剧,民间特色非常浓郁,让人感觉比牧歌还世俗化,尤其是铜管乐器,柔和极了,一时间竟然让我想到爵士演奏家查特·贝克吹奏的小号所产生的效果,还有巴洛克时期的各种弹拨乐器,清澈如流水,的确是太迷人了。有一位朋友听过后甚至对我说,它简直可以当“流行音乐”来听,他的话可能会令很多人疑惑,却恐怕刚好是这部作品应该有的特点。
于1600年在罗马首演的《灵与肉的体现》,是一部道德剧,整个作品的核心是“灵魂”与“肉体”的对话;当然,正如音乐历史所评价的那样,这部作品还是清唱剧的先声。而作为道德剧,在当时的功用就是教化大众,如果旋律不通俗的话,又能被多少人接受呢?看来,宗教也要适当地放下自己高贵的架子,让音乐贴近于大众。不过,这并未影响到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和欣赏价值,反而因此使之成为一部独特的作品,并与同一年诞生的佩里的歌剧《尤丽狄茜》一起,开创性地发展了音乐的两种形式。
对于对唱片时间长度斤斤计较的人来说,这套双张唱片肯定会令他们爱恨交加,因为仅82分钟。我知道,为数不少的爱乐者对一张唱片的时长往往比较在意,似乎越长越令大家感到高兴,但是我却对此始终抱着无所谓的态度,我收集唱片更注重“质”,而比较忽视“量”,不论是针对于某一张唱片的长度上,还是针对于唱片总数量上,都是如此。还记得当年做进口唱片时,一个朋友常说:“宁吃鲜桃一口,不食烂杏一筐”,他说是一种理性的消费观念,说明白一点儿就是,不要成为撮堆儿买唱片的“购物狂”。
我的收集观念使得自己的唱片收藏总能维持在一个恰当的数量,而节省下来的时间和钱用来做些别的事情,比如买书和看书,或者去旅游。我在旅游方面喜欢用有限的资金玩儿大手笔,比如捷克深度游,或者意大利全境游,这有些像我深入音乐历史的方式,既要全面又要深入。不过,相对来说我不太热衷“音乐旅游”,我的旅游往往与音乐没有直接的关联,我会把重点更多放在人文与自然方面,因为在我看来,这些方面不仅是音乐的基础,其本身也蕴含着音乐,并且如果没有它们,音乐恐怕不可能独存。
通过旅游,可以加深了对一些作曲家及其作品的认识,比如施梅策尔、比贝尔、泽林卡这些作曲家的音乐,当我深入到捷克之后,才对它们有了更深刻的感触,并发现自己原先对它们的了解尚有欠缺。我收集Alpha版海伦娜·施密特(Helene Schmitt)演奏的施梅策尔的作品集,就是为了弥补这一欠缺,虽然此前已经有了一张ECM版约翰·霍洛维演奏的施梅策尔小提琴奏鸣曲,但是我感觉对于比贝尔的这位老师,还有必要再多了解一些,多听一些。
海伦娜·施密特演奏的这张唱片,在曲目的设计上颇具历史感,含施梅策尔的七部作品,包括五首小提琴奏鸣曲,分别是A小调、降B大调、D大调、G小调、C小调,十分鲜见的A大调“恰空”,和无通奏低音伴奏的小提琴独奏曲“吉格”,除此之外,另有两首期同代人的作品穿插于其间,它们是德国-奥地利作曲家沃尔夫冈·埃布纳的为羽管键琴独奏的“托卡塔”,和意大利作曲家乔瓦尼·皮托尼的为短双颈琉特琴独奏的第二奏鸣曲。
这是一些明亮而柔和、并充满活力的音乐,不加任何渲染和矫饰,完全是纯粹天然的表达,它们体现了波希米亚所特有的、令人着迷的气质,如果对此加以形容的话,可以说那是生命与大自然相碰撞和融合的过程中,无法遏止地迸发和释放出的激情。与约翰·霍洛维对施梅策尔的古朴诠释有所不同,在海伦娜·施密特的演奏中,力度的对比更加强烈,在音乐发展中的变化更加大起大落,突出了自然的呼吸与乡野的气息,一方面是非常纯净的,另一方面则又是狂欢般的,就像爱神维纳斯与酒神巴克斯的聚会,这样的音乐刚好配得上捷克的著名温泉小镇卡洛维瓦利,和著名啤酒之城皮尔森,我想,如果有一天对《配上音乐的捷克之旅——波希米亚音乐续缘》一文做些补充的话,我一定会做如此的安排。
说到这儿,也许大家能清楚地看到,我每收集一张唱片都会有自己的理由,我觉得这也应该是大家共同的对自己的一个基本要求,以此为前提,收集到的唱片才真正有意义。不要为了买唱片而买唱片,让收集唱片成为一种无意识的惯性;也不要仅仅把听音乐当作炫耀自己有品味的一种方式,或者买一大堆唱片只是为了向他人展示。正确的理念应该是让音乐还原其自由的本性,这也是收集唱片所应遵循的路径。
在巴洛克时期,德国作曲家泰勒曼的声望远胜过巴赫,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一现象激起我的兴趣,于是收集了不少泰勒曼的作品。最初,我收集的多为他的器乐作品,结果在许多唱片中,只有《A小调组曲》和《汉堡的潮汐》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其余的器乐作品大多令人觉得无甚意思,倒是一些声乐作品,例如根据各种“福音书”所写的“受难乐”,十分吸引我的注意,甚至个人认为,泰勒曼的音乐以声乐作品为最佳。我最近收集的他的“康塔塔与经文歌”(CHANDOS版)和《布洛克斯受难乐》(HARMONIA MUNDI版),正是其声乐作品中的精彩之作。
泰勒曼的康塔塔和经文歌是我第一次听,很难想象,它们竟然是如此激情澎湃。小号辉煌的色彩,合唱热烈的情绪,立刻就打动了我,这就是康塔塔《Die Donner-Ode》给我的第一印象;接着,女高音的独唱将这种激情延续了下去,而之后女中音的独唱所带来的抒情和沉重,与之前的那种情绪相并列,在效果上并无任何突兀之感,泰勒曼对音乐的处理是诗意的,这种诗意并不仅仅是抒情,在第一部分结束时的男低音二重唱,则以颇具力度的方式来表现,合唱在康塔塔的第二部分中占了很大篇幅,铜管乐器放射辉煌的色调。
同样出色的经文歌《Deus judicium tuum》,在舒展的合唱中开始,女高音的出现令舒展的程度更甚,接着是男高音和男低音先后进入演唱,音乐的发展愈加丰富。这首为两个女高音、男高音、男低音与合唱而写的作品,将近二十分钟长度,应该算是一首大型经文歌了。这张“康塔塔与经文歌”的指挥者是我所熟悉的理查德·希考克斯,他以指挥早期宗教合唱作品而著名,不过也许会令许多人感到吃惊,我是在买来这张唱片之后,才发现指挥者是他的,因为在唱片拿到手之前,我首先关心的是这两部作品。
不过,我对《布洛克斯受难乐》的版本倒是做了一番选择的。这部作品被我看中的可供取舍的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是迈克吉甘的,一个是雅克布斯的,前者是全部录音,后者据说有所节略。两位指挥家我都算比较熟悉,迈克吉甘的风格流畅而优雅,雅克布斯的风格更具戏剧性,而在我看来,像《布洛克斯受难乐》这种作品,应该与根据“福音书”所谱写的“受难乐”有很大的不同,它的内容虽也是关于耶稣受难的,但戏剧性却远超宗教性,所以我觉得选择雅克布斯的版本似乎更加稳妥。
在此,大家可以看到,虽然我把作品放在首位,不时会忽略指挥者、演唱者或演奏者,但是并不等于我对所有唱片都不做版本的选择。事实上,对我来说,这是一件“因作品而异”的事情,像《布洛克斯受难乐》这么大型的巴洛克晚期的作品,既然有不同的版本可供取舍,为什么不做一下选择呢?——在不选择版本与选择版本之间达成一个平衡,是我在十几年收集唱片的过程中所形成的一种非常自我的、同时也非常难以拿捏的方式,需要建立在对音乐历史、音乐作品和对指挥家、演唱家、演奏家等等的综合了解的基础之上。当然,要想达到这样的程度,首先需要静下心来,然后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对各种知识进行积累。
从别的爱乐者那里获得信息,也是收集唱片的一条重要途径,不过,一定要找对了人。我通常比较信任岁数小于我的人,正如文章一开始所说,这部分人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前不久我收集的加迪纳在他自己的Soli Deo Gloria唱片公司现场录制的巴赫《圣约翰受难乐》,就是一位岁数小我近一倍的小朋友推荐的,或者更确切说是他提醒我注意到的,后来我在《BBC音乐》杂志中也见到了对它的评鉴。现在,这套唱片已经成为巴赫《圣约翰受难乐》最让我心仪的古乐版本。
加迪纳早年曾在Archiv录制过一次这部作品,但我并未感觉到它有多出众,就整体而言,它不是太有力度,尤其是开始的大合唱,缺少应有的或者说我所期待的那种力量与气势。相比而言,加迪纳在同时期录制的《圣马太受难乐》以颇具幻想性的特点而赢得了我的心,成为此作古乐版本中最令我喜爱的;而让我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同样令人满意的《圣约翰受难乐》的古乐版本,没想到等到这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了,并且也是由加迪纳指挥的,但是这并不出于我的意料,因为加迪纳是一位总在不断超越自我的指挥家,所以新版胜过老版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当我听到这套唱片开始的大合唱,立刻就被震住了,它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我始终认为,这首合唱是巴赫音乐中最狂暴的,演唱它需要有极强的控制能力,而加迪纳刚好在“狂暴”与“对狂暴的控制”二者之间,或者说在放与收之间,把握得恰到好处,既迸发力量,又不放任。以此为引导,整部作品激荡着浓烈的人类情感,又不失宗教的气质,加迪纳选择的独唱者通常是没有问题的,与合唱和乐队之间的契合也是精确无误的,这是一次完美的现场演出,剩下的问题就是,你是否喜欢这位指挥家的风格了。
以我个人的认识,除了浪漫鼎盛时期与浪漫晚期、以及民族乐派的作品,我一般愿意收集比较新的版本。由于老一代的指挥家对作品的诠释往往比较自我,所以他们更容易把握像威尔弟歌剧、拉赫玛尼诺夫钢琴协奏曲、柴科夫斯基或马勒交响曲那样的作品,而诠释巴洛克、古典、浪漫早期的作品,个人认为不宜把太多自我的东西带进去,因此应该交给像加迪纳这样的指挥家来把握,例如他指挥的巴赫受难乐、莫扎特歌剧、贝多芬交响曲、柏辽兹戏剧作品或者勃拉姆斯交响曲,就完全可以更恰当地展现作品的原貌。这是个“有争议”的话题,本文没有更多篇幅展开讨论。
不过,正如加迪纳总在不断超越自我那样,我觉得作为爱乐者也要不断超越自己,更多地接受新的东西。通常人们都喜欢厚古薄今,总认为过去的是最好的、至少是相对保险的选择,现在的尚无定评、是相对风险较大的选择,所以大部分爱乐者永远赶不上音乐家的脚步,因为他们没有音乐家那样的超前的意识与胆量,故而只好固守在极其自我的、有可能已经过时的个人小天地之中,以至于错失许多难得的、可以获得更好的选择的机会——说实话,我可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
行文至此,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是2005年,我在第五期爱乐杂志上发的一篇介绍凯奇《四季》的文章中,把美语的“fall”(秋)一词翻译成了“跌落、下垂、死亡”,还沾沾自喜于自己的诗意,直到有人指出错处,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和自以为是,这件事对我来说是一个永久的教训,因为白字黑字印在书上,是无法更改的,它时时提醒着我,自己的认识是有限的。
在收集唱片的过程中,我也时常产生同样的感受,随着收集唱片数量的增加,我忽然发觉,听过的作品越多,就越感到自己知道得太少,的确,在音乐的世界中,值得开采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这便需要我们能及时抛开任何成见,不断拓宽自己的视野,以接纳更多新鲜的、优秀的内容。说起来,每当收集到一些新的唱片时,我都会心生慨叹——音乐真的是无止境的,就像个“无底洞”,但若投身其中,却顿生无穷乐趣。